三 部队里,日子一天天重复着过,除了周六周日,其他的日子基本不计时间,更不管哪天是哪天。元宵节那天晚上,对于我来说,本也就是个平常的日子,站岗的时候再次被后调到晚上十点到十二点。虽说算是有幸跟战友们一起搞联欢,可说实话,对我来说,这些联欢活动实在没有太多的兴趣。我们班里出的节目有两个,一个是韩再庆的京剧《红灯记》选段的反串表演,当然只是声音上的反串而已,让我没想到的是韩再庆竟有这个本事,那唱腔清脆,宛如黄莺,那动作手势一板一眼,有模有样。 “奶奶,您听我说,我家的表叔数不清,没有大事不登门,虽说是,虽说是亲眷以不相认,可他比亲眷还要亲,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,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,他们和爹爹一样,都有一颗红亮的心!” 那最后一句唱完,礼堂里响起阵阵掌声。韩再庆先是一个敬礼,紧接着对着下面的战友鞠躬。他身后走上一对中年夫妻,默默的站在他的背后,后里端着一碗元宵。掌声刚完,主持节目的战友走上去,动情地说道: “战友,请回头。” 韩再庆一回头,张大嘴做出惊讶状, “爸,妈!” 然后三个人抱头痛哭,激动不已。主持的战友都忍不住掉泪,台下的战友们也感动的哭成一片。我瞅着他们,差点笑出声来,因为就在当天下午韩再庆父母到的时候,我是见过的,还是他去门口接的他们,怎么一转眼的工夫,就变成了台上第一次见面,真不愧是会演戏的人,至少节目效果达到了。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林洪涛的口琴和马良坡演唱的混合表演,先是林洪涛用口琴吹奏《想家的时候》,后面是马良坡伴着音乐唱的那首歌。台下又哭倒一大片。这次我真的没有笑,却也真的没有哭。不是我冷漠,实在是没有想家的感觉,有什么好哭的,心中唯独想的是赶紧结束这些无聊的“表演”吧,俺想去站岗,让俺安静的呆会吧。 从医务室回来,我很开心,忙去连长那里消了病休,因为谷子兴跟我说了,已经没问题了,可以正常训练了。然而,病休是消了,可困难的日子也来了。由于好久没有锻炼,体能训练竟明显跟不上了。别人训练完后没什么变化,我完事后像剥了一层皮,几次累到虚脱。这次的体能考核,全班排名倒数第一,对于这种成绩,连里新出来惩罚的政策,一种口头上没有任何歧视,并且美其名曰“体验”生活。 天已回暖,正是种植蔬菜的季节,养殖和种菜的地方同在一个区域,出了军营北口再往北,过了河对岸,有一块单独圈起的地,里面建了一排猪舍,猪舍前面是大片的菜园,离军营有几百米。这个季节,正是翻土下种的时候,因为成绩排名差的人,都会被“发配”到这里干活。当然,必须利用训练以外的时间。一起被“发配”过来的有十二个人,到了这里自然也有班长,我们的临时班长叫贺国宝。他分配给我的任务是喂猪加清理猪舍,并且告诉我,这工作,简单。太他妈简单,到了这里,都可以不用带脑子,清理猪舍,把猪屎尿铲到小推车的车斗里,堆到一个指定的地点,加上黄土沤成肥,等沤好了,施到菜地里当肥料,简--单,操的来。贺国宝倒也热情,刚到这里的第一天,咬了咬牙决定给我示范一次。到点儿了,把食堂里剩菜剩饭倒到一个大桶里,加上水搅拌一下,再倒到小桶里,拎到猪舍,倒到猪槽里就可以了。早中晚各一次。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,是应该说他细心呢,还是刻意。我提着两桶猪食走到第一个猪舍前,贺国宝站在我身后,拿起带着长把的舀瓢,在猪舍的栅栏门上敲了几下,大声喊道: “大团,副团,小参..... 开饭喽!” 几头猪一听,蜂拥而至,跑到墙跟前,抬着头,激动的“熬熬”直叫。我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,只以为他是给每头猪取了名字,可到了第二个猪舍,跟前面的操作一样, “大营,大连,二连.....开饭喽”, 后面还有什么 “大班,二班,大导,二导,阿谋,阿文,阿通,阿勤,......,” 最奇怪的是,在其中一个猪舍,一头猪已经在乖乖吃上了,贺国宝竟用那长瓢狠狠抽打了他几下,嘴里骂道: “张昆,抢什么抢,你他妈就配吃屎,滚一边去!” 一听就是踏踏实实的人名, 我一时竟傻在那里。这是什么鬼操作?甚至有些害怕。贺国宝看着我傻站着,一脸平静的问我: “怎么了?” “没什么,这些名字不太合适吧?” 贺国宝眼睛散漫地看着我问道: “怎么不合适了,你说说我听听。” “我....” 我一时也说不上来。 “你都记住了吗?” “恩,啊???”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。 “什么意思?” 我忙问道。 “我说他们的名儿你都记住了吗?” “还要记它们名字?” 贺国宝一脸轻蔑地笑道: “当然了,要记不住,下次点名的时候你拿笔记下来。” 一听这话,我的心跳竟突然加快,“突突”跳个不停。 “班长,这样不太好吧?” 贺国宝一脸不耐烦地说道: “让你记你就记。” 说实话,我心里想,既然让我记我就记,大不了我不叫不就得了,实在不知道记它有什么用。中午喂完猪,有点扫兴地回到军营,一进班内,可能是脸色不好看,马良坡一下就注意到,悄悄走到我身边,问道: “怎么了?又受气了?” 我低声说: “那倒没有。” “那怎么又不高兴了?” “班副,我怎么样才能不用去喂猪了?” “哦,我还当什么事呢,这还不简单。” “怎么着?” 我着急地问。 “你现在伤也好了,只要考核跟上了,自然也就回来了。怎么?着急了吧?” “哦。” “所以,这个期间你要加强锻炼,争取早点恢复到以前的状态。” 我低头答应着。马良坡在一边瞅着我说道: “怎么了,看你好像还是不高兴,在那边呆着不顺吗?” 我刚想跟他说,可看了看班里还有其他战友在,话又憋了回去。马良坡也注意到这一点,拍了拍我肩膀说道: “走,咱们去外面走走。” 我答应着跟他走了出去。路上,马良坡再次追问道: “你没事吧,到底怎么了?” 我也只好跟他道出实情。 “其实没啥,就是那边个那个班长,有点,有点....那个。” 马良坡一听,说道: “怎么,他,他欺侮你了?” 我忙说道: “不是不是,我只是觉得他有点怪。” 马良坡一听,这才松了口气,说道: “那就好,他怪他的,你干你的活就好,做好分内的事,不用理他就完了,还是刚才我跟你说的,加强你的训练,等体能上来了,你就想待在那边也不行,明白了吗?” “是,我知道了。” “那人叫什么?” “贺国宝。” “贺国宝?” 马良坡一听有些惊讶,看样子他应该知道这个人。 “是他啊,那就难怪了。这个人,我早有耳闻,思想是很极端,你以后多注意点就行,别吃了亏。” “是,我知道了,我倒没吃着什么亏,就是他的行为让我不能理解。” “什么行为?” 我犹豫了一下,说实话,别人我可以信不过,可从下连到现在,马良坡是我唯一相信的人,跟他说也不会有什么事,便说道: “他给猪都起了名儿。” “哈哈,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,这有什么奇怪的?这不跟养狗养猫一样,起个名儿很正常。” 我一听他这么说,忙把裤兜里的猪的名单掏出来,展开了递给他。马良坡接过名单,原来还笑呵呵的脸慢慢变得严肃起来, “这是他给你的?” “不是,是他让我记的。” “他让你记的?” “是,他说着,我记的,怎么了?” 马良坡一听,骂了我一句: “你长脑子了吗?你傻啊?” 一边说一边把那名单“嗤嗤嗤”撕了个粉碎,撕到最后只剩下一把碎纸沫才住手。看到前面不远处的垃圾桶,忙跑过去,把碎纸沫分散的扔进不同的垃圾桶里才算完。他转回来,一脸严肃的跟我说: “这件事,到此为止,不许跟任何人提,听见没?!” “是。” “还有,你既然负责喂猪,他叫那些名字的时候,你躲一边去,你不能叫,绝对不能叫,记住没?!” “是,我一定记住。” “你以后尽量跟那个人保持点距离,应该去干活的时候就去干,干完活抓紧离开,不要跟他接触。” “哦,班副,到底咋的了?” 马班副看了看四周没人,才小声跟我说道: “前年的时候,他跟一个战士搞不正当关系,被纠察队抓了个现形。前年那个战士正好退伍走了,他就被调到养殖场那边去了。” 我傻傻地问道: “啥不正当关系?” 马良坡一听,用手猛地推了我脑袋一下,说: “说你傻一点儿都不冤枉你,就是,就是,就是男人跟男人搞那个....” 马良坡一边给我解释一边用手指笔划着,用右手食指插入左手拳眼的动作。 “哦”, 我不由的一声感叹。 “另外一个人是叫张昆吗?” 马良坡一听,惊呆着问道: “你怎么知道?他跟你说了?” “没有,他给其中一头猪起的名儿就叫张昆。” “操,这人真没无救了。你啊,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就行。” “恩,我记住了。” 我当然很感激马良坡对我的教导,只是吧,只是,有些时候教导多了,我的脑子也就不听使唤了。说完这事,马良坡不厌其烦的给我说教起来,念秧一般,一直说到我的耳朵里被他塞满,却半个字都没进到脑子里去。正当他念个不停,我打断他的话问道: “班副,那他干嘛跟那个张昆那样啊?” 马良坡一愣,直不隆咚地盯着我问道: “我跟你说了半天,你就在琢磨这个呢?” 我忙解释道: “不是,班副,我只是好奇,我也是在考虑以后怎么着提防他合适。” 马班副瞅了瞅我,说: “也是,这要说起来,你看看,满部队里都是一群光棍年轻小伙子,连个女人都见不到,寂寞难耐,有冲动很正常,只是不懂自律,这是什么地方?这是部队,哪能允许他们乱来。说白了,就是年轻冲动爱上火,又管不住自己,最后闯祸了。哼,我看啊,又有人要步他后尘了。” “恩?啥意思?” 马良坡一听我这么问,忙说道: “哦,没事,我瞎说的,你看看这些新兵里,不自律的人太多了,很容易出事,没别的意思。” 马良坡虽给了一个张冠李戴的说法,可我脑子里却突然蹦出一个人来。我虽说对他的印象不是太好,可也不希望他被马良坡言中,只是不知道马良坡怎么也知道这件事的。 吃完晚饭,我忙跑去养殖场那边喂猪。喂猪的时候发现五栏里有一头猪不爱动,猪食上了槽,别的猪都一哄而上,唯独它爬在圈里不爱动。我只好做好记录,跑到贺国宝的那边。 “贺班长。” “怎么了?” 贺国宝懒散地躺在床上问道。 “五栏里有头猪好像病了,不吃食,也不爱动,要不要单独给它圈出来?” 贺国宝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道: “甭管它。” 我一听,没多说话,刚要退出去,突然想到一件事。 “贺班长,明天周六,我能不能跟您请个午假,早上晚上我照样来。” 贺国宝依然没看我,冷冷地问道: “怎么了?” “明天上午我想外出一下,有点事。” “好吧。” “谢谢班长。” 说完我一溜烟地跑回军营,回到二班。 从下连后,我就再没出过军营,除了给红梅嫂写过一封信报过平安外,再也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。上次红梅嫂来信突然说家里装了电话,这倒让我很意外,那时装一部电话要2000块的安装费,放在现在,可能会感觉好笑。家里这两年生活刚刚有点起色,可也不至于舍得花2000块装个电话,不过,我倒很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试试,因为上周已经有新兵可以批准外出了。明天周六,跟班长报个外出的批条试试,虽说我们相互印象都不好,可万一他同意了,当然就最好。 我回到二班,刚好韩再庆和林洪涛也在考虑这件事,至于还没有其他人我就不知道。我知道一次最多批两个,抱着试一试的态度,没想到那韩再庆比我抢先一步。韩再庆走到朱彪面前,拖着长腔说道: “班长~~~~~~~~,我想明天外出一趟,您给我报个批条呗。” 真受不了那种发嗲的声音,好歹也他妈是个带巴儿的,说出来的话,就跟《红楼梦》里的多姑娘一样。可那朱彪看了他一眼,笑着说: “好。” 韩再庆激动的就差跳到他身上亲一口了,开心到花枝乱颤。我一看,忙走到朱彪面前,打了一个立正, “报告班长!” 朱彪脸色一沉,一脸不耐烦地抬头看着我: “怎么了?” “班长,我想......” 我刚要说,一边的马良坡喊道: “赵凯!” 我听到他喊我,转过头去问: “怎么了?” “上次你的考核没过,明天我带你做一对一的训练。” 我一听这话,一脸难色。 “班副,我还想......” 马良坡脸色一沉,怒吼道: “想什么想,你就那烂成绩,你想把咱们班拖累死?你知道因为你的成绩班长挨了多少训了?长点儿心吧!” 我一听这话,低头不语了。朱彪看到我狼狈的样子,讥笑着说道: “怎么了?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?” 我低头说道: “没事了。” 我低着头沮丧地走开,我想不明白马良坡为什么突然对我这态度,是连他也开始嫌弃我了?林洪涛一看,也走到朱彪面前,说道: “报告班长!” “你又怎么了?” “班长,我也想请您报个外出的批条。” 朱彪微微一笑, “好啊,从来这里还没外出去过吧?” “是。” “好,没问题。” 看到朱彪这么轻松的答应他们,我心里很不滋味,很埋怨朱彪,其实也很埋怨马良坡,也不知道他发哪门子神经。 周六早上,我一大早去了养殖场,搅好猪食,提着桶一个圈一个圈的去喂猪。到了第五圈,用木棍敲了敲栅栏门,几头猪疯一样冲过来抢食,却看到昨天那头猪躺在里面不动。我唤了几声也没反应,只好打开栅栏走进去一看,我操,猪死了。我忙走出去,找到贺国宝。他正躺在床上发呆。 “贺班长!” “恩?” 贺国宝歪头看着我问道: “怎么了?” “五栏里有头猪死了。” 贺国宝一听,不耐烦地说道: “死了就死了呗,有什么大惊小怪的?” “哦。” 我还真以为是自己太大惊小怪,贺国宝突然坐起来,脸色一变,盯着我问道: “五栏?” “恩。” 贺国宝一骨碌爬起来,急忙冲了出去。我过去的时候,他已经蹲在那头死掉的猪面前,抚摸着它,我忙说道: “昨天我看它就不吃东西,会不会病死了?” 贺国宝沉默着没说话,过了好一会儿,一边抚摸着一边说道: “被我打的。” “你打的?打它干嘛?” 贺国宝愤怒地说道: “我看它来气,我想打就打,还需要理由吗?” 我一听这话,没再多说什么。“那怎么办?” “没事,回头就报病死,看后勤部怎么处理。” 我一听他既然这么说,我也不好说什么,忙退了出去。谁料刚走出几步,那猪栏发出吼叫声: “死了活该,张昆,你早该死了。” 听到他吼叫的内容,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也不知道到底哪个张昆死在他手里了。 回到军营,心情也一直不好,不是因为那头猪,倒因为这边的“猪”。刚到二班,一干人等看书的看书,擦鞋的擦鞋,只有韩再庆和林洪涛换了便装,正兴高采烈地准备着出发。看到他们这么开心,我就更开心不起来了。马良坡看到我一脸沮丧的样子,笑了笑没说话。韩再庆和林洪涛收拾好东西后,走到朱彪面前打招呼。 “班长,那我们走了。” 朱彪微笑着抬起头看着他们,两个人说完转身就要走。 “等等!” 两个人一听,忙站定,韩再庆忙问: “怎么了班长?”。 朱彪站起身来, “林洪涛,你今天也是去城里是吧?” “是,班长,我跟韩再庆一起,都去城里。” “那好啊,这样吧,顺便给我捎点东西。” 林洪涛答道: “班长,给你捎什么,你说吧。” “我没烟抽了,给我捎一条烟,再给我捎一盒牙膏,一盒鞋油,一块香皂,一瓶洗发香波,还有再带几斤水果回来。这几天嘴馋了。对了,顺便再买点零嘴儿回来,你就看着买,随便什么都行,算是我请大家的。” 林洪寿一听,脸露难色,朱彪接着说: “放心,我给你钱。” 说着,从裤兜摸了摸,掏出一块钱来,一把拉开林洪涛的上衣口袋,把那一块钱放了进去,又在口袋处拍了一巴掌,笑着说道: “不早了,出发吧,快去快回。” 林洪涛一下傻在那里,那表情哭也不是,笑也不是。朱彪像忘了什么一样,又说道: “对了,找回来的钱要记得还我啊。” 说完对着韩再庆说道: “快去吧。” 说完往凳子上一坐,没事人一样,翘着二郎腿,抖着脚,只管看他的杂志。韩再庆笑着答应着,一把推着林洪涛走了出去。我这才恍然大悟,昨天马良坡为什么突然不让我报批条,要不然可能帮朱彪“捎”东西的就是我了。我看向马良坡,他一脸坏笑地冲着我挤了挤眼。虽说是一脸的坏笑,可我看着怎么就那么顺眼。 周六一整天就在马良坡的指导下度过,累虽说是累了点儿,可从内心感激他。直到午饭前韩再庆和林洪涛才回来,两个人各拎着一大兜子东西。我本以为林洪涛会很难堪,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回来,却很开心。他从袋子把朱彪让他“买”的东西一一清点出来,最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元钱放到朱彪面前,自信地说道: “这是找回来的钱。”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吃错药了,还是手里钱多,不在乎。 阳春三月快要结束,只可惜这边的所谓阳春并没有什么暖意,甚至说还挺冷。想想在老家,这个时间应该已吐春色,可这边,让我真正的见识到什么叫黄沙漫天飞。大白天看不到太阳,就是能看到也仅仅如同一张银盘样的暗日,天地间被渲染成土黄色,眼睛所有见到的,不管哪里,房顶、地面、四季青、窗台,哪哪都落着厚厚一层沙土。更不用说训练,每天训练归来,脸上,帽子上,衣服上甚至嘴里,全都是沙土。手指在脸上轻轻一搓,直接会出来一条痕迹。其实这真的不算什么,训练也正常进行,这就是部队,这就是纪律。 四月初,部队接到通知,因为这几年沙尘暴越来越大,足以见土地沙化严重,上面下来通知,要求今年加大植树造林力度,各个部队自行购买树苗和各种工具。本来这些事,轮不到各个班去操心,可后勤部人手不够,也就紧急从各班调人去采购。由于品种和数量比较大,各班派人分头去采购。万幸当中的不幸是,我们班被分到采购部分树苗;不幸当中的万幸是,抽调的人中有我、韩再庆、林洪涛和那个黑虎畜生。我说万幸,是有原因的。因为从下连队以后,除了去喂猪,就没踏出军营过,好歹趁这个机会出去看看,顺便把我来时,找红梅嫂要的那个断了的镯子修一修,不过,我一直怀疑这次人员的安排是朱彪刻意的,他带韩再庆,是因为韩再庆想去,随便发下贱他就一定会同意。至于我跟林洪涛,哼,估计是因为好使唤加做苦力罢了,也因为这次出去采购的人比较多,所以连队里并没有给安排车,只能自行打车解决。 一大早,我们准备好了出发,一行四人在部队门前等了有半个小时才打到一辆黑车。没办法,那个鸟不拉屎的地儿,能打到辆黑车已算烧高香了。那是一辆白色的小面包车。上车后,朱彪坐在副驾上,我坐在司机后面的座位,韩再庆跟林洪涛直接去最后排坐下。车刚启动,司机打量了我们一眼,一脸微笑地问副驾上的朱彪: “哎,兄弟们,去哪儿?” “去城里。” 朱彪在部队里虽说说话做事很有底气,让人没想到的是,出了部队大门,却没有平时的威风。 “城里哪儿?” “找个,找个能买到树苗的地方。” “树苗?跑城里买树苗?” “是。” “哎呀,那城里可不太好找那玩意儿。树苗,树苗,一般会在农贸大集上才有。” “那城里有农贸大集吗?” “有倒是有,但那边有没有树苗可就说不好了。” “那,那先去了再说吧。” “好。” 车慢慢的上路,毕竟是沙土路,加上沙尘暴的天气,开的比较慢。一路上,两边光秃秃,视野不远,也是漫天的沙尘,可就算这样,我的内心也很满足,总比军营里那方天空要开阔。 “小伙子当兵几年了?” 朱彪看了看那个司机师傅, “三年了”。 “三年了?要复员了吧?” “哈哈,想过两年再考虑退伍的事。” “恩,哎呀,当兵,辛苦吧?” “还行吧。” “我当年就特想去当兵,结果最终也没去成。” “那为什么?” “哈哈,视力不够,眼睛近视。” “哦,那挺可惜。” “怎么说呢,也算不上可惜,后来早早的结了婚成了家,再后来上了几年班,又凑了点钱,买了这个车,跑点活儿,挣点养家钱。咱也没本事,没办法,哈哈。” 朱彪一听,也跟着笑着说道: “都买上车了,还没本事?” “嗨,这车没多少钱,大家都能买的起。我之前也认识一个部队的小伙子,人家几天就能挣出一辆车钱来。” “部队的?哈哈,您可真能开玩笑,部队当兵的一个月就那三四十块钱的津贴,我又不是不知道。” “哈哈哈。” 司机一听,大笑起来, “你们啊,还真是天真,知道你们工资没几个钱儿,我说的是人家挣的外快。” “什么外快能让他几天挣一辆车钱?那除非是在部队里干违法的事。” 这话我倒也赞成,要不然也想像不出做什么外快能挣那么多。司机一听他这话,却笑的更大了, “你啊你,人家是凭自己本事挣的钱,可不干偷偷摸摸的事。” “什么本事?那么挣钱。” 司机上上下下打量了朱彪一番,说道: “还别说,你要有他那本事和胆量,绝对比他可赚钱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哈哈。” 司机竟卖起了关子。朱彪见他不说话,也就没再追问。说实话,我倒好奇他说嘴里说的本事到底是什么,可当着这几个人的面儿,也不好追问。倒是后面的林洪涛 一听,追着问道: “哥,你倒是说啊,他会什么本事?” 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,微笑着说道: “其实没什么,这对于你们这些部队的战士们来说,他的本事就不算本事,说白了,就是身材好,体力好罢了。你们个个都年轻力壮,一身腱子肉,这就是最好的本钱。这本钱,平常人没有,趁着年轻,就得好好利用,等年龄大了,身材一退化,就没戏了。” 我一听这话,倒更奇怪了。这算什么本事。司机接着说道: “那兄弟吧,他休息的时候,就去城里的一个洗浴中心去上班?” 朱彪一听,皱着眉头说道: “洗浴中心?洗浴中心要军人干什么?” 不知道为什么,我突然想到一件事,让我感觉非常不好。那就是丁朋的事。司机一听,笑着说道: “哎呀,你们还真是,真是未开化。” “这话怎么说?” “其实就是在洗浴中心陪一下老板和领导,那个洗浴中心的老板跟我是哥们儿。你想啊,能去洗浴中心的都什么人物,要么有钱,要么有权,陪陪他们,即认识了一些位高权重的人物,又能挣到钱,一举两得的事。” 我突然看到朱彪的脸红了,没再说话。后面的林洪涛一听,嘴里发出一个声音“切”。司机一看我们不再说话了,也停下不再聊这事。突然朱彪问道: “你说的那个战友现在还在做吗?” 司机不紧不慢的话道: “早不干了。他去年退伍后,就被在那里认识的一个老板收到他们公司去上班了。” “他是我们部队的吗?” “不是不是不是。”那司机忙否认,转了话题: “对了,你们去城里买完东西后,还需要我等你们吗?” 朱彪一听,说道: “不用了吧,我们去了,得先找找看,再说,数量大,估计两天之内能完事就不错了。” “哦,这样啊,没事,反正我常去城里跑,回头我给你个呼机号,你们要用车就呼我一下。” 后来,在车上,没再多说话,只有偶尔听到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。 到了城里,说是县城,其实就那么回事,当然跟现在的县城没法比。就那样,我们的眼睛已经看不过来,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。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各个商铺,小商小版,看着什么都新鲜。新鲜归新鲜,可有一点儿,还真让那个司机哥们儿说中了,城里的集市确实没有树苗,又到城边的农贸市场,别说,还真就找了。不过,就是市场上所有的树苗全加起来,数量也不够,好在跟几个卖树苗的老板订了货,这才算完事。毕竟当天拿不到货,下了订单后,那司机又把我们拉到城里,找了个招待所。临别前,司机给了我们四个人一人一张名片。林洪涛接过后,见那司机一走,直接把名片撕成两半,刚要扔,朱彪说道: “别乱扔,丢咱们军人的形象。” 林洪涛一听,没说话,把那两片名片往我手里一放,说道: “回头帮我扔了。” 我瞅了一眼,名字平常,叫贾文宗,不过回想他的长相,好像跟“文”没啥关系。 住进招待所,订了两个房间,每个房间各有两张床,我跟林洪涛一间,朱彪和韩再庆就住隔壁一间。收拾好一切,朱彪还算有点人味,破天荒地允许我们四处逛逛,这也是进部队以后第一次外出,哪能放过这难得机会。林洪涛决定跟我一起,韩再庆跟着朱彪,让我没想到的是,我跟林洪涛出来的时候因为知道可能要干活,所以都穿的是作训服,他俩从招待所出来后,竟换成便装。我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,并且根本没有跟我们说,不过我们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。 跟招待所前台打听了电信局的具体位置,出了招待所,直奔电信局去。林洪涛虽说没打算打电话,倒也愿意跟我跑一趟。用他的话说,权当是逛街了,那时打个电话还相当麻烦,从柜台上领了号,还得等,等到前一个人打完电话后,才能进去用。每个隔间里,只有一部座机电话,还贴心地放着一把凳子,怕的就是打电话的时间太短,让你坐着慢慢聊。好不容易轮到我,忙走进去,当拨完家里的电话号码,还没有接通的那一刻,竟然激动的手都在颤抖。 “喂,谁啊?” 当听到电话里传出红梅嫂的声音时,眼睛竟一阵酸涩。 “嫂子,是我。” “啊?啊?是小凯吗?你是小凯吗?” “嫂子,是我。” “你真是小凯啊,大强,大强,你快来啊,小凯打电话来了,快点啊!” 电话那边的红梅嫂已经激动的不行。 “嫂子,你挺好的吧?” “哎,哎,我挺好,你哥也挺好,咱爹咱娘都挺好,你也挺好的吧?大强,你快点,快点啊!” “我挺好,嫂子。” “喂,小凯啊?” “哥,你,你身体挺好的吧?” “嗨,我能好的哪儿去,还那样。” 突然之间,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,电话两头都沉默着。这跟我想像的实在不一样,我本以为打电话而已,应该不会激动,报个平安,瞎聊两句几就得了,没想到自己还是失控了,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,抽鼻涕的声音也冒了出来,忙把脸转向墙,也怕别人看到会丢脸。电话那边,听到红梅嫂说道: “你们先聊着,我去叫咱爹咱娘去。” 直到听到那头也传来抽鼻涕的声音,我才忙说道: “哥,家里情况怎么样?” “怎么样,还那样呗,去年你走了后,多亏了咱爹咱娘,帮衬着弄着那几个大棚。你也知道我身体这样,大活儿干不了,小活瞎添乱,倒不如死了算了。” “你净瞎说,体力活儿你干不了,好歹你也能帮着出出主意,多看看技术方面的书,做做指挥,不也挺好的吗?” “恩,去年还不错,挣了点钱,日子倒是好点儿,就是你嫂子一天到晚的瞎折腾。一天到晚泡大棚里,本来就够累的了,又接了三大爷家两个棚,这下可到好,一到季节,忙的晕头转向的,活活累死人,连带着咱爹咱娘也累够呛。” “我嫂子那是能干,你找到我嫂子这样的,这辈子算是烧着高香了。” “放屁!” “你敢说不是吗?” “这,这,反正这半年,多亏了她。” “你知道就好,以后好好待我嫂子。” “你快拉倒吧,还用着你来教训我?这才半年不见就翅膀硬了,是他妈长大了啊,还教训起我来了?” “我说的不对吗?” “滚蛋,对了,这半年......” 后面那句没说话出口,听到一阵乱槽槽的声音: “喂,小凯啊?” 电话里面突然传来我娘的声音,一听这声音,本来已经停止的眼泪又飚了出来. “娘,是我,你挺好的吧?” “挺好挺好,你在部队里咋样,在那里能吃饱吗?” “娘,能吃饱。” “人家都说你们那边比咱们这边冷,出门尿尿都能冻住。” 本来已经流泪满面,一听这话,竟“哧”的笑出声来。 “过冬的时候我给你做了棉袄棉裤棉鞋,全都是新棉花的,本来想让忒嫂子给你寄过去,忒爹死活不让寄,说人家部队发。那部队发的东西,哪有咱自己做的穿着得劲儿.....” 一个抱怨的声音传来: “你快别胡啰啰了,瞎说些啥?” “娘,真不用,部队里统一发。” “我听人家说你们那边可穷了,地里都不长草,吃不上青菜,不行我让忒嫂子给你寄过去吧。忒嫂子现在可能了,什么都会种。” 我使劲捂着鼻子,不敢让她听出我哭的声音。 “娘,部队里都有,什么也不缺,你跟俺爹只要好好的就行,别累着,不用担心我。我在这边挺好的,吃的也好,穿的也好,部队的战友对我都挺好。” “那就行,那就行,要是去战场打仗,你可得躲背着子弹。” 一听母亲这么说,眼里流着泪却笑出声来。 “娘啊,现在哪还用上战场打仗,我倒是想,也没那个机会。” 电话那头又传来: “你啰啰完了吗?胡说八道啥?” “给你给你给你!” 母亲不耐烦地说道: “喂,小凯啊,忒爹在这催呢,你跟你爹说两句吧,好好吃饭啊。”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发牢骚的声音: “你让我说啥?” “你想说啥说啥呗。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,只传出粗重的呼吸声,我忙说道: “爹?” “哎,哎,哎,那啥,那个,那个,你啥时候回来?” “爹,你还好吧?” “恩,我说,我说啥时候回来?” “爹,我是义务兵,是没有假期的。” “那,那,都义务给国家当兵了,连个假都还不放?” “爹,这是部队的纪律,除非家里有重大事件,才可以请假回家探亲,还不一定能批准。我情愿没有这个假期,因为我不希望家里发生什么事。” “那,那,那你就好好干吧,家里都挺好,不用挂心。” “是,爹。” “那,那挂了吧,长途电话费挺贵的。” “哎,爹,别挂。” “咋?” “爹,我想你了。” “噫,说啥呢,挂了吧挂了吧。” 嘴里说着挂了,可那头电话显然就没有挂。 “爹,以前我小,不懂事,天天惹您和我娘生气,现在大了,对以前的事很后悔,以后再不惹你们生气了,以后您和我娘好好的,别那么拼命干活,多注意身体。” “行了行了,挂了吧。” 听到电话“啪”的一声,却没有挂断。一会儿,红梅嫂的声音传来: “小凯啊,你跟咱爹说啥了,咱爹哭着出去了。” “嫂子,我没说啥啊。” “那咋还把咱爹惹哭了呢?” “我,我没说啥啊,我就说我想他和娘了。” “哦,我就说呢,那爹是滋儿(开心)的,你在部队好好干,可别跟人打架,听见没?” “恩,嫂子,我跟战友关系都可好了,他们....”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,背后伸过一只手,一把把我的电话抢了过去,我一愣,林洪涛把电话放在耳朵上说道: “喂,您好,嫂子,我是赵凯的战友,我叫林洪涛,您跟我叔我婶儿都放心吧,赵凯在部队里为人很好,大家都喜欢他。” 林洪涛说完这话,停了停,我听不到电话里说的什么,只有听到林洪涛的反应: “是,您放心吧,不会有人欺侮他,相互帮助是应该的。” 停了一会儿, “他们都挺好的,我倒是给家里写过信,我家农村的,没有电话,不过我会记住您的话。” 又停了停才说道: “希望您跟我叔我婶儿说,请他们多保重身体,如果以后有机会,我会去拜访你们,谢谢嫂子。” 又停了一下, “好的好的,谢谢嫂子,您放心好了,我一定带到,请帮我代问家人好,好了,嫂子,您跟赵凯聊吧。” 说完把电话往我身上一放,转身走了出去。可那转头的一瞬间,我竟然发现他眼圈是红的。我跟红梅嫂简单聊了几句,也挂了。在前台结了电话费,却没看到林洪涛。我忙追到电信局门外,发现那孙子躲在一边抽烟,见我出来,也不敢看我的眼睛,可那眼圈分明就是红的。他默默把烟头碾灭,低着头说道: “走吧。” 我也没说话,跟他一起漫无目的前行。 “林洪涛,我是不是应该请你个客儿?” 他头也没抬,却说道: “为什么要请我?就为了我抢你电话让你家人安心?” “那倒不是,你偷听我打电话,还指望我请你?” “那为什么请我?” “去还是不去吧?” 林洪涛一听,伸了伸腰说道: “好啊,不吃白不吃,白吃谁不吃。” 我冷笑了一声。 “别指望我请你吃大餐,我可没钱。” 突然看到不远处一个拉面馆, “最多一碗拉面。” 他瞅着我,一脸的不屑,说道 “切”, “不吃拉倒。” “多加点肉哈。” “可以。” “再加两瓶啤酒!” “想多了。” “加一瓶!” “成交。”。 0 Z8 c# A7 {2 c- l9 x" {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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