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。眼前又是一片树林，深邃而没有边际，没有生命的响动，只有从前前后后各个角落，传来一声声树叶的瑟缩。我筋疲力尽，背靠着一棵死树，潮湿的青苔，给后心渗入一丝冰冷。雾气迷迷蒙蒙，在树林间汇聚，穿梭，张扬地拂过我紧抿的嘴唇，反反复复取笑我的孤独。我想迈步，却发现我的脚底，早已血肉淋漓。% v' X3 p8 m) ?: k3 Z4 e( A
/ T( g5 F* V. I: m- [ 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？脚下，到处是横亘的枝蔓，在湿泥里虬结，突兀，如土墙截断了原有的道路，我磕磕绊绊来到这里，寻找一个已经消失的传说。没有人发现我竟然这么执着，竟然会在如此漆黑的夜里，累倒在迷宫般的树林里，苟延残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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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命正在木质化。脚掌和泥土连为一体，根须迅速生长，把双脚缠绕固定，随后攀援直上，如蛛丝要将我密密捆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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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E g( r6 A3 l: C“你永远走不出去，何不就此成为这里的一棵树？”一个幽灵在我耳边鄙夷地建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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: }" G/ n5 c" v' e“可不可以让我再试一次？”就这样行将就木，我于心不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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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 j6 j& A8 n4 m7 v' o( j“不可以！”所有的树木开口斥责，声若惊雷。# R: m( D: R! I
# Q8 }/ U8 e# |& a2 l0 p5 h& m 浑身一颤，我睁开了眼睛。只觉得房门刚被关上，窗外天已大亮，长海叔不在身旁，只有脖颈处塞紧的被子。被窝里温暖如火，一颗慌乱的心却跳个不停，又是一场疲惫的恶梦，耳边依稀回荡着树林里的雷声。- r s) l. z$ o5 i* K
% I% h: c6 k9 C' K+ }. Y 厨房里传来一声招牌咳嗽，是大舅！我惊讶地翻身坐起，手忙脚乱地在被窝里四处翻找昨晚蹬掉的内衣。怎么竟然睡死了！长海叔咋不唤醒我呢？大舅清早上门，这下我如何躲藏？心慌意乱，耳边仿佛响起了那扇半开的窗户整夜发出的吱扭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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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急火燎地穿衣，耳朵却捕捉着厨房里的对话。& q1 d4 { W* u. C4 T# n) ?3 `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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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阿清外套都没穿，有没有冻感冒了？”一阵咳嗽完，大舅开始了询问。- q6 |/ u& |, ^7 q0 s, o
- m C3 ^0 a' h$ H6 n“没有没有，好着哩！”长海叔赶忙打了包票。. Y" t# T% H. O! U! 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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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现在醒过来啦？”大舅继续问道。0 y; T9 ?7 O3 {2 T9 D1 I+ P
}" o9 g: u# j, ~0 W- Q“刚进去看过，还睡死了，昨晚一直看电视，睡晚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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厨房里传来泡茶水的声音。我心头一愣，长海叔也会随手编个借口，看他一副憨厚的样子，想不到时不时也有机灵的点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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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噢，那就让他多睡一会儿。我说长海啊，你也四十开外的人了，到底想不想再成个家哦？听桂芬讲你和那个小学老师有点意思，如今谈得咋样了？”大舅问完，“滋滋”地喝了一口茶水，我却支起了耳朵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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; v% K. B$ l* w9 c' F& L7 u 等了良久，没听见长海叔的回答。我紧张地站直了身子，不愿放过任何一点动静。要是换了我，早就追问第二遍了，可大舅却不露声色地等待着，纹丝不乱。% R/ j2 H# e2 x E5 P3 v: ^7 t
0 v0 @+ z, l! c7 n' u. H- X“是在谈，不过女方要求太高，最近有点冷淡了。”长海叔也呷了一口水，语气不紧不慢地回答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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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哦？啥条件，说给哥听听？”大舅追问道，然后又咳嗽了几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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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房子呗！说现在住的房子是以前婆家盖的，男的死了以后就是传给他女儿了，其他人不能进门的。这个道理我懂，就是硬挑着买房子的事情，我哪有这个实力？”长海叔吞吞吐吐地说道。$ s* s: H6 |& X- p, i9 v* z- \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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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嗨呀，这个要求算是要求吗？你想想，现今娶个女人没有房子那咋行呢？你总不会厚着脸皮住她前夫家里去？这算啥呢，算是掇稍？”2 N/ E9 A% X6 H2 F7 z9 k
% y+ [2 n1 _7 a8 M4 ~3 O“谁去掇稍哩！我这里不是有房子吗？这屋就不能住人？”长海叔声音很响地辩解着。( l1 ^* O _5 ?+ B3 y
( D& U: I8 Z. f“我说长海啊，现今什么时代了，你这破屋谁还稀罕？虽说人家是寡妇，可人家也是知识分子，要的是脸面！那个老师是不是嫌这里太乡下，不愿意过来？”' S8 m) i: E* T3 P4 B; L3 ]3 J
( y6 U h5 }1 W“说是自己岁数大了，嫁过来怕被左邻右舍背后议论说闲话，还是住在镇上来得清静。”, C3 O1 [# a5 e- N6 a$ D) C
8 `/ G! w' Y$ N! h3 q+ y8 t Y: ]) A“怎么样，我没说错吧？我看人家要求也不算高，你就在镇上拣套房子不就成了？干嘛蛇吃黄鳝—憋死呢？”( V0 d3 Z; j" [0 I8 J
0 `" e9 y/ r* r( W) y5 b2 ~- B3 X' X“嗨呀老哥，你想想镇上一套公寓房，都是三十好几万，小得像个鸽子笼，手脚都伸展不开，住在里面简直就是活受罪！我说要是嫌这屋子破旧，我就翻建成两层的小洋楼，才几个月功夫就盖好了，这才花十几万块钱，钱也刚好够了，你说镇上买房这几十万，我哪来这么多钱哩，还不成去偷去抢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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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 f- A* V' N9 b6 k1 K“抢你个扯蛋，你个死脑筋！买房子又不是吃喝嫖赌，钱一直在那里，只会涨上去，又不是打水漂！今儿个你说还差多少，我借给你！”大舅语气很坚定，我可以想象他的眼神，同样是威风凛凛。7 T0 J( r+ x) b B6 _4 \6 S7 z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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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借钱干啥？又不是没屋住！我答应她房子翻建可以照办，要说买房子，我暂且还没个数！”长海叔倔强地顶了一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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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许两个人都低头抽起了闷烟，厨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。一直鬼鬼祟祟偷听的我，心头却涌起了一阵酸楚。长海叔！看来你和顾红菱真的有了感情，你现在终于坦白了！为了她，你可以把这里全部拆了，花光自己所有的积蓄，花光十年来扛纱包的汗水和心血，就为了迎娶这个条件苛刻的女人，为了满足她的虚荣，满足她做作的姿态，你甚至可以改变这里的一切……。而我，一直深爱你的我，早就把这里看作是你骄傲的家园，我不会损坏你辛劳堆砌的一砖一瓦，不会改变你苦心栽培的一草一木，我只会默默地珍惜现有的一切，呵护你人生的历史，守护你生命的年轮，而不是去恣意毁坏，在废墟上重建专属自己的领地。- K: ?3 W9 `# O) k& O4 [ X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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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惜，这里不属于我！虽然我千百次的呐喊，千百次的表白，这里还是不属于我！我已经知道，我得不到！虽然一切都是那么熟悉，熟悉得可以完全融入其中，甚至合二为一，我还是得不到！我只是一个过客，已经歇过脚了，还赖在这里不走，但是总归要启程，去一个不熟悉的地方，而前路已经没人和我同行，就像刚才的梦，只有植物，缠绕着我，我无力抵抗，最终化为尘土。! Z: R6 ^7 ~' _* F5 ~! M% P, t" 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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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舅咳嗽了几声，又开口说话：“我说长海啊，我看你也别挑肥拣瘦了，这次这个老师能看上你，你就好好珍惜了，女人家不就是喜欢攀比吗？你就咬咬牙借点钱先买下来再说！等明儿个女人进了门，还不是你长海的老婆？还怕她不随了你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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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 m% Q; k$ d3 p" V1 _* b 一阵死寂，长海叔没有回话。9 L6 c+ T n1 o- _) Y! Y D
! i! N8 @2 A$ B' H6 g' z9 E“再说这几年你收入还不错，凭你的手脚，就算江滩里捣鼓几下也能弄个四五万的一年，加上这婆娘的收入，听说小学老师算上补课费收入也要五六万呢！两个合在一起不就有了十来万，借点钱有啥担心的？”% @& q4 [& o: `% A* h7 R
7 s- }; N Y" F5 n! @/ m0 y“先不忙这个，让我好好掂量了再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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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海叔终于开口说话了，然后是一阵藤椅的窸窣声，听上去像是起身给杯子加水。" g, c2 H" ]5 A. X, o
, Z- }. o& B; W* G. k, G“别加水了，我还没喝粥，肚子里都灌饱了，哪里还吃得下？这件衣服去给阿清穿上了，还有这两碗馄饨，他舅妈起早斩的肉糜，馅里加了点芹菜开洋，都是他喜欢吃的，一碗给你，一碗等他起床后你下给他吃了，这小子像八只脚的猫，夜里都看不住他。”大舅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去，后面几句话我差点没听清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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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{( ?- z! x# K4 D5 C“客气啥哩？我刚蒸好了糯米糕，还煮了几个茶叶蛋，早上够吃了。”长海叔说着，声音跟着大舅的脚步出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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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 P. o/ U- K$ w7 r- i3 _ 我慌忙低下身，怕被他俩从院子里面回头看见，耳朵却支楞着，听准了声音传来的方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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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想到大舅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，真的回转身来，又说开了：“我说老弟啊，老哥这么多年看你一个人过日子，冷冷清清没个照应，一直劝你趁早找个女人，我看你这次就成了吧，别再搞黄了！”% w5 V9 b \ T+ `- q& X
/ K. @7 X( z- q }“嗨呀看你急啥哩？你还怕晚了老天会塌下来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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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 _4 Z' t7 z& i4 q/ O* X“天自然不会塌下来，我人倒是要塌下来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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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 e, k; A3 Q, F. ^9 ~ 我心中一凛，不知大舅这句话什么意思。8 n. d( d/ G C2 q4 P J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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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长海啊，你还差多少钱给哥说一声，我这里十几二十万还是有的，我看你这次早点成了吧，省得我家阿清老往你房里钻！”8 w) n/ {1 H0 F0 x/ P1 C7 w+ H( p
8 }3 @! Q e! V' e: p' f 双耳一阵轰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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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?/ I$ v" R5 M. Z; z$ a C 我觉得眼前尘土飞扬，老天和房子都在塌下来了。 |
发表于 2011-4-16 15:28
